曾经我们都一致认为，滑板天生就不可能被彻底企业化，因为它们与反体制的精神紧密相连，注定无法“出卖灵魂”。然而，近几年越来越多经典滑板品牌与他们的母公司被资本多次收购、破产，使得品牌变得分崩离析。
滑板这样典型的反企业文化，却在私募股权的收购和操盘下被烧成灰烬。那些收购摧毁的不只是头部品牌，更破坏了支撑整个滑板圈蓬勃发展的关系网络——让它失去了酷劲儿，也失去了地方性根基。
正是曾经把滑板推向数十亿美元产业规模的那套体系，如今正在金融化的“酸液”中逐渐溃烂。
“这些公司进来，把大玩家收购一通，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。”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（CEPR）的 Daniel Stone 说。他曾是个滑板深度爱好者，最近还发表了一份关于私募股权如何接管滑板产业的报告。
整个产业眼下正面临今年二月的一场重击：Liberated Brands 宣布破产。这家由一系列标志性的滑板和冲浪品牌组成的集团（包括 Quiksilver、Billabong、Roxy 和 RVCA），是在 2023 年由 Authentic Brands Group（该集团旗下还拥有 Reebok、Guess、Nautica、Aéropostale、Nine West、Juicy Couture 等）通过并购整合而成立的。作为一连串私募股权推动的行业崩盘的一部分，Liberated 的破产规模最大，导致超过 1000 人失业，旗下所有零售门店关闭。
如果这些崩盘是因为滑手们集体抵制“出卖灵魂”的品牌，那至少还能看到一丝希望——滑板的“去你的资本”精神 终究会幸存下来。但现实是，这些倒塌主要源自私募股权惯用的套现手段：榨干企业的价值，然后只留下一个干瘪的壳。
这让问题变得尖锐：当每一个稍有成功的品牌都可能成为金融秃鹫的猎物时，滑板还能如何向前？
也有一个更大的警示。Stone 说：“当你意识到，他们不仅仅是在对滑板品牌下手，还同样在对医院、那些对社会远比一块带轮子的木板更重要的行业这样做时，就更没道理了——我们竟然允许这种事情在今天继续发生。”
对企业渗透的怀疑几乎和滑板运动本身一样古老。像 Nike、Adidas 甚至汽车制造商 Audi 等大公司的滑手赞助，长期以来都带着被质疑的意味。滑板始终更像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草根文化，大多数主流品牌都直接来自真正使用它们的滑手群体。
World Industries 就是这一切的典型代表。由 Steve Rocco 创立，它在 1990年代拥有 Daewon Song、Rodney Mullen、Kareem Campbell 等传奇滑手，他们不仅定义了那个年代的滑板水准，还以极具冲击力的板面设计、凭借《Big Brother》杂志的营销实力，以及与滑板文化相呼应的无礼态度，成为那个时代的标杆。品牌甚至曾把一批次质量有瑕疵的牛仔裤直接贴上“Fucked Up”的标签出售。到 90 年代末，World Industries 已经是滑板界的头号品牌。
Rocco 的做法凸显了滑手才是真正让商品卖得动的核心：
这种模式不仅让品牌快速打响知名度，也反过来扶持了本地滑板店——他们是举办滑板活动、赞助本地队伍、推动社区滑板发展的关键力量。随着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滑板场景，World Industries 的利润也水涨船高。
1998年，正值滑板人气巅峰，World Industries以 2900万美元 被私募基金 Swander Pace Capital（SPC） 收购，这也是公司多次杠杆收购的开端。2002年，Globe International 以 4600万美元 从SPC手中接盘。2007年，i.e. distribution 以 800万美元 收购。最后在2014年，Golden Viking Sports 再次买下该品牌，但价格未披露。
在这些交易中，私募基金普遍采用借贷收购（LBO）模式：用借来的钱买下公司，再把债务转嫁给目标公司本身。World Industries必须依靠自身现金流来偿还这笔债务，结果是大量资金被迫从研发新产品、支持更多滑手的投入中抽走。对于瞬息万变的滑板文化而言，这种把钱输送给金融资本而不是核心社群的模式，简直就是扼杀客户忠诚度的毒药。
Stone说：“在滑板里，‘可持续性’其实意味着能否始终保持文化上的相关性。滑板本质上是一种以社区为核心的文化，一旦你脱离了这一点、只专注于利润，你在文化影响力上的市场份额就会流失。” 如今的World Industries，已经被看作是一个遗迹。
World Industries的发行部门 Dwindle Distribution，也跟随SPC和Globe International的收购浪潮被一起打包。Globe试图把Dwindle打造成一个整合平台，把多个滑板品牌合并在一起，包括Almost、Blind、Enjoi、Madness、Darkstar和Speed Demons。
但在2019年，Globe仅以150万美元的价格，把Dwindle甩卖给Transom Capital Group的子公司。随之而来的是，大批长期员工被解雇，公司总裁也因为拒绝再解雇更多的朋友和同事而辞职。那些曾在“前公司化时代”被视为行业生命线的滑手们，如今却被当成了可有可无的附属品。Stone回忆说：“他们把所有滑手召集开会，有个滑手问：‘工资怎么回事？’ TCG的高管回答：‘这就是滑板产业的一个不幸副产品。’”
团队的出走几乎是必然的。到 2023 年，Dwindle 在抛弃了那些真正驱动品牌价值和兴趣的滑手后，实际上彻底崩塌。如今，Dwindle 的官网只留下了一句：“Making Changes. We’ll be back soon！（正在调整，我们很快会回来！）”
另一个失败案例是 Liberated Brands。它的故事要追溯到 2016 年，当时澳大利亚的滑板与冲浪服饰品牌 Quiksilver 在破产后被 Oaktree Capital Management 收购。Oaktree 将 Quiksilver 改造成了一个并购整合平台 Boardriders。
Quiksilver 本身已拥有 Roxy 和 DC Shoes，而当 Boardriders 在 2018 年收购 Billabong 时，Billabong 及其旗下的 RVCA、VonZipper、Volcom、Xcel 和 Element Skateboards 全部被纳入旗下。
随后又是同样的循环：削减成本、偿还债务。被裁员的重点对象依然是签约的滑手和冲浪手，有时甚至将薪水削减高达 90%，逼他们主动离开。而那些负责拍摄街头滑板和冲浪视频、为运动文化提供核心素材的街头影像团队，也同样被解雇。
2023 年，Authentic Brands 以 12.5 亿美元 收购了 Boardriders，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数百名员工的继续裁员。此次交易还成立了 Liberated Brands 来负责日常运营，而 Authentic 则保留了知识产权的使用许可。这导致大部分利润流入了 Authentic 的口袋，而 Liberated 则不得不在没有再投资资金的情况下削减开支，以维持多家高知名度品牌的运营。
今年二月的破产申请显示，Liberated 负债超过2.2 亿美元，其中包括5000 万美元的未支付版税。
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：如此叛逆的滑板文化，怎么会被商业运作牵着走？
Stone 的报告指出，私募股权主导的品牌崩盘，已经改变了公众与滑板的互动方式。曾经由像 World Industries 这样的公司支持的独立滑板店，是滑板成功的关键推动力。它们不仅是社区中心，还支持滑手、赞助活动、建设文化。然而，如今巨头也侵入了这一领域。
Stone 形容 Zumiez 是“商场里的滑板店”，它在 2005 年经过私募基金 Brentwood Associates 的支持上市。Zumiez 在美国、加拿大、欧洲和澳大利亚经营着 700 多家门店，凭借规模优势，以大宗采购折扣压低独立店价格。它还拥有服饰品牌 Blue Tomato 和 Fast Times，在自家门店销售。
今年六月，Zumiez 宣布1500 万美元的股票回购，此前一年刚回购5000 万美元。它几乎不做本地滑板店那样的社区建设，零售和文化脱节。而独立滑板店的数据不全，但 Stone 表示，从日常观察来看，大量滑板店在关门。
Stone 补充说，本地滑板店还面临来自 CCS 的压力。这家在线零售商最初是 1980 年代滑手创办的邮购目录，如今由 Cohere Capital 重振，被称为“滑板界的亚马逊”。Stone 认为，整个行业都在尝试利用过去“正宗产品和经销商”的光环牟利。即便曾被滑手厌恶的 Nike，也通过高额赞助大牌滑手打开了局面。Stone 说：“滑板里没多少钱……所以当你看到那张大支票时，你就明白为什么 Nike 如此占据主导地位。”
正如某滑板杂志 2012 年写道：“滑板正分化为两个极端：少数企业和极少数滑手赚很多钱，而其他人全都完蛋。”这种两极分化只会愈发明显。
滑板产业的这种“热情——私募资本——崩盘”循环，在滑板近亲——冲浪行业，也同样存在。最大的私募收购案例包括 VF Corporation 对 Vans 的收购（2004 年，3.96 亿美元）和对街头品牌 Supreme 的收购（2020 年，21 亿美元）。甚至连运动钓鱼都面临私募股权的入侵。而在这些金钱的核算之中，那些曾让文化成长起来的真实性，却被忽略了。
Stone 指出，显然，对于那些直接关系生死的产业，私募股权的介入可能更值得关注。但如果连滑板这样与金融化对立的文化领域都能被征服，那么似乎没有哪个行业是安全的。
我问 Stone，这种局面有没有解药。他说：“自从我小时候以来，滑板的人气只增不减，所以显然会有人想靠短期利润分一杯羹。但你也能看到某种反抗的力量。近年来，一些本地品牌、滑手创办的品牌冒了出来，提供了一种替代选择。”他举例提到 WKND Skateboards、SOVRN Skateboards，还有滑手自创的鞋履品牌 Last Resort Shoes。
至于 Last Resort 是否真的是在 Nike 和私募股权彻底掌控之前的“最后防线”，还有待观察。
Stone 说：“现在行业确实处于某种退化的过程。我想说的是，我们仍然保留着这种反建制精神——滑板依然是属于个人的，是属于那些不想踢足球或橄榄球的怪咖的……希望这些滑手自创品牌能够振兴我们，把滑板带回曾经的黄金时代。”
编辑｜ MadFuture-疯未来
内容来源｜The American Prospect
照片｜IG、谷歌
